楼燚

打扰了!!!

琥珀川

低眉信手:



/因为会收录到《玻璃洲》,所以重发一下这篇






那是他记忆中里最大的一场雪,飘摇而下,恍若有人手里捏着一把泡沫,像吹蒲公英那样将白色吹进沙漏,羽毛样的雪,分明那样冰冷却让人想起春天。所有的楼房都和它们身后的山峦那样,黑漆漆的没有轮廓,静静地好似头发一般全白了。仿佛上帝吻了所有的造物,却偏偏忘却了孤零零的城市,一场雪就将它分割隔离,露出孤独的本态来,那些陌生的窗口亮着的苍白灯光好似一颗颗失去力气的星星,和天空一起昏睡着,人们都睁不开眼睛。



远方的公路上飞驰而过一架黑漆漆的摩托车,在灯塔的眼底下亡命之徒一般地逃离了。这个世界不会说话,这个世界的人各种各样,这个世界河边的老人不明白死亡,一切都是让人感到寂寞的。白日的聒噪似乎在无形间将这个城市捅了一个大大的缺口,以至于夜晚没有暴雨和洪水便难以填补寂静,而洪水又是让人窒息的,全部都是那么不明确不真实,让人懒得呼吸。





格瑞站在那栋黑漆漆的大楼底下,温热的呼吸吐到羊绒围巾面上,又浅浅地回到脸颊,那是一种二氧化碳浓度过高的暖意,不会让人产生困倦,只是变得麻木。


金是穿着睡衣跑下来的,头发还有些乱,手里捏着手机,长方形的屏幕发出刺眼的光芒。在暗淡的光线下,他披着路灯的暖黄色光芒下楼来了,就像一条温暖的细线,轻轻地缠绕上了格瑞的尾指,另一端则捆住了这座让人迷惘的黑色石林,将格瑞拉回了现实。



看见金的那一刻,格瑞甚至觉得,自己从没有真正理解过人和人之间到底能有多么亲密的联系,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,一个人会因为想要见到另一个人而忘记了要穿戴好,忘记了梳头发,就这么急匆匆地不愿意浪费一秒钟地来了。



金跑得有点急,睡裤的边沿被雪水沾湿,此刻冷冰冰地贴在脚踝上,很黏腻不适,但他的笑容却一直都没有改变。他在格瑞面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,于是四目相对,他终于开始考虑他在下楼之前就应该考虑的事情了,比如应该戴什么颜色的围巾,比如要记得系好衣服扣子不要让格瑞担心,但是他忙着见格瑞。



在格瑞给金发信息说他已经到楼下之后,金就立刻像鲤鱼打挺一样地从床上弹起来,穿着拖鞋跑下楼来。可没想到的是,等金真正地见到了格瑞,却反而站在对方面前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。



金望着格瑞,呼吸还没有平复过来,眼里的那片蓝色就像是老房子上那靛蓝的玻璃,周围必然种满温柔的绿植。金的手机屏幕上,雪花旋转的视频还在播放,那是前几天晚上金在楼下从下往上拍的雪,那些细细密密的雪花收敛了自己的冰枝像沙似的飞旋而下,画出一个个柔和的圆。金把这雪景拍下来,发给格瑞,说,格瑞,我的城市下雪了,你看见了吗?



那时候格瑞还坐在自己家里,面前摆着电脑,在修改论文,右手捏着咖啡杯的把,热气腾腾的咖啡散发出苦涩的香气。格瑞用左手点开那个视频,听见了金的声音,金拍得有些闹腾,前几秒的镜头里还出现了金那被冻红的指尖。那天一整天格瑞都头疼得很,这下听见了金的声音反而还好了一些,但思绪却停止了,似乎只要脖子动一动那根紧绷的筋就会断开,然后格瑞就开始发神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


之后,格瑞又听见了金在视频里的声音:格瑞,我的城市下雪了,你看见了吗?



格瑞虽然作息不错,但偶尔也是个不怎么会照顾自己的人(人人如此),尤其是最近赶着写论文,他一直在熬夜,从眼球里面传来一阵酸涩的灼烧感,一种疲劳过度的闷痛,让他觉得极度不适。可就在这个时候,金却发消息告诉他下雪的事情。真是太了不起了,格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,只是往后靠进椅子里,膝盖曲起来,脚踩在椅面上,将手举着,仰头看着手机屏幕。



金的视频又自动放了一遍,视频里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,依旧是那样干净而雀跃。格瑞发现自己在笑的时候,脖子正在发出咔擦咔擦的响声。





也许是真的太想看那场雪,也许是金的声音让格瑞觉得头痛减轻了些,等格瑞反应过来的时候,他就已经发出了“那么我过几天来看,”这种信息。


金发了一连串兴奋的颜表情,然后发语音,语速很快地说,好像是想以此来表示自己的不可置信,他说,格瑞格瑞,其实我看见雪的时候,就是想说让你来看,但我想你很忙,就没说,本打算再去给你拍的,没想到你居然自己说了,真是太太太不可思议了!格瑞,你该不会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吧?



格瑞听完金在对面用激动无比的语气说的话,把咖啡杯放下,发了两个字。



白痴。



但是那个念头又响了起来,就像铃兰花在微风里轻轻地舒展开了茎叶般,还伴随着声音,为什么金总是能说出这种话?格瑞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了一大堆不明符号,然后倒在床上。格瑞还是觉得,这太了不起了。





于是就在今天下午,格瑞抵达了金的城市,在晚上八点钟的时候,站在了他的楼下。而整日里昏昏欲睡放着长假的后者则是头发乱糟糟地跑下来了,脸上带着笑容,格瑞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样的笑容,如果做一个数据分析的话,那么可能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傻瓜和百分之一的可爱吧。


骗人的。




夜里的风像是被搅碎的冰,金很快就觉得有些冷,以至于他喊出格瑞这两个字的时候牙齿还抖了一下。格瑞轻轻皱了皱眉头,金却笑得更开心了。楼下的路灯散发着水一般的光芒,将落下的大雪都一一冲洗了一遍。格瑞穿着黑色的大衣,戴着蓝色的羊绒围巾,衣服修身修得很好,腰间的那颗扣子服服帖帖地勾勒出腰侧那漂亮的线条,让人相信那的确是温暖的身体,温暖的腰腹,就包裹在衣服之下的,一定是灼热的体温,让人觉得温馨,甚至让金觉得很感激,感激一切,感激他脚下踩着的越来越稀薄的雪,因为他知道,像格瑞这样外表冷冰冰的人,内在却是温水一样的。金想抱住格瑞的腰际,吓格瑞一大跳,他想感受格瑞身上的温度,他想告诉格瑞,然后他也真的这么做了。


金不再考虑发型和衣服的问题,而是朝着格瑞大步走过去,一把抱住格瑞,还摇了摇,额头抵在格瑞的胸口上。他感觉得到格瑞一开始停滞在他身后,然后慢慢放在他肩上的手。金大声说:“格瑞!你为什么这么好啊。”



格瑞愣在那里,手不知道该放哪里才好。金毛茸茸的脑袋像蘑菇一样地在他胸口上低了低,这次是轻声说的,喃喃自语般,“你怎么这么好啊。”




“身上太冷了。”格瑞淡淡道,心中动容,表面却不动声色,只是移开了话题。但格瑞说的也的确是他更关心的。


金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衣,手膀子上冷透了,是自己察觉不到但却会把别人吓到的那种冷。



也不知道格瑞是不是被金那冷冰冰的手臂给弄得有些担心,所以没有移开手掌,而是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,像在深海中交换呼吸那样把温度传递给金。



“对不起。”金放开格瑞,还以为格瑞是在抱怨自己冰到了他。因为格瑞手心的温度,金也终于发现自己的身上到底是有多冷了,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,金觉得格瑞的手热得烫人,而自己却像想要耍赖皮似的贴在他身旁。



格瑞听见金的话,伸出手去把金头发上的雪花拂落,稍稍顿重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变成一团雾气,格瑞摇了摇头,说,不是。


格瑞的指尖滑过的地方无不是一阵惊悸,雪花在手指的温度下粉身碎骨,然后变成一股暖流,金的头发也似乎因此而显得更加柔软。


蓦地,金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姿势,还有此时,格瑞眼里的神情,他之前也不觉得自己会留意到这些,但是现在他却总是自然而然地记得一些琐碎的细节。金很想告诉格瑞,再问问格瑞是不是也记得。




格瑞先让金回家把衣服换了,然后再简单地收拾了一下,准备出门看雪。



金在玄关穿鞋准备先跑出去按电梯的时候,格瑞突然叫住了他,金问他怎么了,可格瑞什么也没说,只是把金拉过来,给他重新系了一次围巾。金被格瑞这动作弄得有些呆了,抬起眸子,看见了格瑞那安静地低垂着的睫毛,复而笑了,说,谢谢格瑞。



金遇见格瑞的那一天,就知道自己要对格瑞说许多谢谢,所以他每次都不吝啬,只是有的时候是特殊的。比如就是现在,他们想顺着江边走一走的时候,要穿过马路,恰好有一辆车开了过来。格瑞一把牵住金的手,把他拉到自己身边,然后又松开了,那一瞬间的细微感觉就像雪在脖子里融化了一样,但这时候是不能说谢谢的。金悄悄拉住格瑞的衣服,格瑞低下头看了一眼,把手递给金。




在夜里,河水是灰色的,沿着河中央斜切开,另一面是闪闪发光而略显苍白的颜色。格瑞天性孤独不安,金不喜欢格瑞看见这样的光景。



格瑞看着楼上那一扇扇的窗口,想象一个个家,然后就会有些悲伤。这并不是因为他家境不和,而是另一种想要相互紧握的寂寞深深根植在格瑞的手心,这使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怎样才可以完完全全地去牵另一个人,或者说是想不清楚。他始终觉得,也明白这一点,无论人和人再怎么相互依偎,也没有什么可以叫作可靠的东西,就像一个老妇,无论再怎么豁达地看着河水,她也即将老死,相互的拥抱只会让这寂寞显得悲壮,好似窥见了贴满油污的砖墙,慢慢地变得空白的一片心病。但是随即,格瑞回过神来时,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,因为他现在正紧紧地握着金的手。真的是紧紧地,那样的体温交缠而无隙可入。


金看不出格瑞不是想看雪而是想看他,金看不出格瑞不是嫌他冰到了自己而是怕他冷,金看不出格瑞把手松开的那一瞬间含着的更多留恋,他不会想也想不了这么多,但是他却知道格瑞那些最不易被人察觉的心情。他仿佛是一条没有弯折的河流,避开一路的花哨,直直地冲入格瑞的心。


金靠在河边的大理石栏杆上,风轻轻吹起他的发梢,显得很温柔,还有他卡其色的衣角,雪已经攀延而上。他的双眼里藏着冷色调所能给的所有温度,他问格瑞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他问的问题。就在格瑞正与自身的孤寂纠缠的时候,金突然问他,记不记得。



格瑞说,记得。



格瑞烧退了的当晚,他们出门去便利店买东西,金还说是为了给格瑞透透气,那时候也是有一条灰色的河流,被街边的红灯绿灯染成了红色绿色,掺杂在一起,摇晃着,格瑞眼里有些莫名的神色。金怀里抱着他们刚刚买的东西,抬起头看见了格瑞的神情,那是金第一次看见格瑞的落寞,还有他骨子里的孤寂,那无关任何人,格瑞也谈不上讨厌它。




然后金说了一句出乎格瑞意料的话,金总是如此,无论做什么还是说什么,都是偏锋而走,格瑞没想到金会说那样的话,做那样的事情,但是这些事却都的的确确地触碰到了格瑞的心,总是大雪纷纷而落的心。



“我姐姐说,人可以因为一时的感情做任何事,如果我现在站在河边,突然想跳下去,那么我说不定就真的会跳下去,一念之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,”金笑着说,低头好像在回想什么,然后又接道:“不过格瑞,你现在可以试试随便说些什么,我保证我都不会跳下去的。”



这就是金说的话。



格瑞当然没有说什么,而是被金的话给吓到,赶紧拉着金离开了河边。等后来格瑞问金为什么的时候,金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,说,因为格瑞在啊,我不知道世界上还会有什么让我想要跳下去的事情。



如今,在大雪纷飞的时候,格瑞穿越了很远的距离来见他,金又在河边说了这话,淡蓝色的眼里不染尘埃,一如雪洗。



格瑞后知后觉地发现,向来讨厌与他人身体接触的自己,即使是到了现在也依旧没有放开金的手,就好像变成了一个贪恋温暖的孩子,而金笑得那样开心,还捏了捏格瑞的手指。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事情,如果真的发生在自己的面前。格瑞感受着金的指纹,这样想着,所有的陌生在这一刻都被扔进了沸水里,灰飞烟灭,金总是有这样的本事。格瑞觉得心跳得厉害,真了不起,他又这么想,但是他没有告诉金。



从始至终与世界格格不入的人,或者说是,不能想象未来的人,冰冷的人,孑然的人,在自己的世界里树满冰山。就在这时候,有人开着一艘铁质的巨轮英勇无比地割裂的厚厚的冰渣,往上抛洒成了一场大雪,面对这样的人,该用什么表情,格瑞尚不知晓,只能回握住金的手,这次更加自然,好像握过了无数次一般,钢铁的花朵,终于在黑色的石林中生根了,正如当初初见时的荒唐,格瑞看见金站在榕树下,金看起来漫无目的却兴高采烈,好像不知道世界将亡,他发誓,在看见那样的金的时候,觉得自己从没惧怕过死,他等待的只是金在东张西望中突然发现自己的脸,然后带着一贯的微笑走到自己身旁。金常常对格瑞说,如果没有格瑞的话,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,金常常说,格瑞格瑞,你真是太厉害了。但是格瑞却一次也没对金说过,金给予他的安全的感觉,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,不能对任何人说的,也不是一个一期一会能够概括的,毫无疑问,格瑞知道自己依赖金,就像金依赖他一样,这是坦率的感情,格瑞不再想那么多。




他们在一家灯光暗淡的铺子门口买了用玻璃纸包好的莲子糕,格瑞和金都没有吃过。格瑞不喜欢甜食,只是尝了尝,糕点很甜腻,对他来说是吃不了几个的东西。金剥开了一个,然后非常激动地举起来给格瑞看,那糯米色的糕点,金说:“格瑞你看,上面沾了雪。”



金并不知道自己无意识的举动是如何改变了格瑞,依旧和平时一样,专注于各种各样事情,大事也有小事也有。格瑞看见金的举动,叹了口气,说,弄脏了就别吃了。



谁知道金咬了一口却说,雪的味道很甜,让格瑞也尝尝。格瑞望了金一眼,然后低下头也吃了一口,这是破例的第二口。金看起来高兴极了,连忙问道,是吧?格瑞那时候才知道,人是真的有时候会想立刻死去的,他想付出一些代价,莫名其妙的,似乎是想以此向金证明。


但是格瑞什么也没说,只是点点头。金显得有些惊讶,说,我还以为你会像平时那样说我笨,把吃的的味道当成雪的味道呢。



之后路过热饮店的时候,格瑞问金要不要喝饮料。金正在踩雪玩,笑着,不是很在意地说好,于是格瑞就转身去店里给金买饮料了。



金在地面上踩了踩,然后发现雪缩成一团枯萎了,就赶紧移开脚步,但是这样却又踩伤了另一块白雪,所以他试着在地面上坐下,没有脱掉手套,然后他觉得有些困了,就往后仰倒进雪里,因为衣服很厚所以没有立刻感到寒冷,反而是一种奇妙的舒适,一旦躺下,睡意就像藤蔓一样缠了上来,金闭上眼睛。


格瑞端着两杯饮料回来的时候,发现金在雪里睡着了,鼻尖被冻得有些泛红,睫毛映着雪色,轻轻呼吸着,浅金色的头发融化在雪里,就像初生那样,就像地面上的每一片雪花,睡得静极了,怀里还抱着格瑞的手套。



格瑞在他身旁坐下,把饮料放在一边,有点犹豫要不要叫醒他,就仿佛一个看见了一只在雪地里飞翔的蝴蝶的人,湿冷固然不适合,但姿态着实美丽。



然后不知不觉间,格瑞慢慢地在金的身旁躺下,侧着身子,看着他呼吸间起伏的胸口,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,但那双淡紫色的眼里却满满都是少年那灿烂的金色。



于是格瑞低下头,下巴抵在金的额头上,连着雪和他一起,抱入自己怀中。

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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